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航天專家潘厚任保存了很多看起來不太重要的東西:一所中學的打分表,一所打工子弟學校孩子們畫的畫,還有各地大中學生寫來的信。在信里,有人問候他的身體,有人請教他“近地軌道空間將來會不會有飽和的趨勢”。
中國科學院空間科學與應用研究中心的這位退休研究員,曾參與過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(wèi)星“東方紅一號”的研制?,F(xiàn)在,他的職業(yè)成就感來自另一個領域。
81歲的潘厚任是中國科學院老科學家科普演講團的成員。這個科普團成立于1997年,現(xiàn)有成員60人,平均年齡超過65歲,80歲以上的8人。其中不乏曾經(jīng)參與國家重大科技工程項目的專家。
截至2017年年底,這些老人跑過1600多個縣(市),辦了2.3萬多場講座,聽眾數(shù)量達到820萬。
他們?nèi)ミ^最多的地方是學校、政府、社區(qū),偶爾也有寺院和監(jiān)獄。在山里的寺院,他們?yōu)樯撕托疟娭v解地震科學知識。他們在高墻內(nèi)介紹宇航進展,吸引了很多見不到外面世界的“囚徒”。他們還十分認真地回答聽眾有關外星人是否存在的問題。
潘厚任形容自己像永不停息做著無規(guī)則運動的微小粒子,是個“做布朗運動的老頭”。只不過,他的“布朗運動”一直在科學的軌道上。
20世紀80年代末,潘厚任作為中國航天專家代表訪問美國時看到,著名的哈勃空間望遠鏡尚未發(fā)射,美國宇航局給學生的科普小冊子卻已準備好。美國規(guī)定科研經(jīng)費必須抽出部分用于科普,這樣的理念對他觸動很大。
潘厚任的柜子中存著厚厚的一疊資料,都是他從各國收集的航天科普材料。每次出國交流,他都特地去收集這些材料。幾十年后,它們派上了用場。
每場講座下來,學生都一窩蜂地圍上來問問題,拉著他們合影、簽名。2018年還沒到來時,這一年的演講已經(jīng)需要提前預約。有學校把科普團到校演講的事兒,寫入招生簡章。
一次,科普團去云南的一所山區(qū)學校講課,本來說好只面向一個年級,但到了現(xiàn)場,校長紅了臉問,“機會難得,能不能讓全校學生都來聽講?”最后,講座被安排在操場進行,臺下坐了2000多人,學校還專門從教育局借了一個巨大的電子屏放映幻燈片。
但20年前,科普團剛剛誕生時,迎接它的還沒有這么多鮮花和掌聲。
當時,時任中科院副院長陳宜瑜找到剛退休的原中科院新技術開發(fā)局副局長鐘琪,希望她能牽頭做些科普工作。為了借鑒經(jīng)驗,鐘琪專門跑了北京的幾個書店,但失望地發(fā)現(xiàn),書架上科普書沒幾本,中小學教輔書倒是一大堆。
科普團成立不久,最早的成員之一、微生物學家孫萬儒去武漢一所重點中學做科普報告,校長要求他,“只有1小時,多1分鐘也不行”,連在場的學生讀幾年級,都沒告訴他。
鐘琪下決心改變這現(xiàn)狀。要讓這個剛剛成立的科普團生存下去,首先要保證講課質(zhì)量。所有科學家走上科普講臺前都要試講,“不管你是院士還是局長”。每次試講還有同行、老師、學生試聽,提問“開炮”。
1998年加入的徐邦年毫不隱瞞自己差點被淘汰的經(jīng)歷。退休之前,他在空軍指揮學院任教多年,成功通過試講。但一出去講課,控制不住場面,上面講課下面嗡嗡響。慢慢地,他被請去上課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少了。
徐邦年自己也著急起來,反思自己沒轉變過去給研究生講課的思路,太強調(diào)系統(tǒng)性,忽略趣味性。他拉著老伴和幾個朋友當觀眾,改了幾回,終于摸清了講科普課的門道。
這些幾乎伴隨著國家科學事業(yè)一起成長的老人,把科普當成和研究一樣嚴肅的事情。
潘厚任曾經(jīng)拜托后輩幫忙整理上課時學生們傳給他的小紙條,上面的問題足有2000多個。在孫萬儒的郵箱里,一半以上的信件都是關于孩子們的煩心事,關于家庭、愛情、學習問題,“什么都有”。
“他們聽了你一堂課,覺得你見多識廣,信任你,才會給你寫信。” 他認認真真地一一回信。
他們也不得不面對科學曾經(jīng)遭遇的尷尬局面。科普團現(xiàn)任團長白武明記得,在重慶一所重點中學演講時,一位打扮入時的教師為活躍現(xiàn)場氣氛,拿起話筒問在座學生:“長大了想當科學家的同學請舉手?!卑孜涿骺粗F(xiàn)場約800人,只有不到20只手舉起,女教師著急了,又問了一遍,手的數(shù)量仍沒怎么變。
“以前大家的理想都是當科學家,現(xiàn)在不多了。隨著社會的更多元發(fā)展,大家的需求、要求就不一樣了,想當老板、明星的很多。”他有些無奈地說。
于是,科普團的成員在報告中不僅要講科普知識,也要講科學人生,“不一定非得講著名科學家,講自己的例子更生動”。
白武明去講課時,總是被問“為什么走上這條道路”。在他看來這件事很簡單,“就是因為興趣才選擇”。“我們做一場科普報告,不是為了傳遞多少知識,最重要的還是培養(yǎng)學生的興趣?!?/p>
“布朗老頭”潘厚任覺得,自己當年接觸航天這個領域純屬偶然。高中時,他最拿手的是機械制圖課。受物理老師影響,他進入大學學習天文學專業(yè),后來成為“東方紅一號”衛(wèi)星總體設計組的副組長。
他喜歡探索世界。他用著最時新的超小型筆記本電腦,用各種各樣新潮的電子產(chǎn)品武裝自己。他是北京中關村IT市場的??停扛魞扇齻€月就去淘新貨。
上世紀70年代,潘厚任隨著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下屬的一個研究所遷往陜西,從事衛(wèi)星儀器的研發(fā)。為了接收“山外的”消息,他拜托上海的朋友寄來材料,自己琢磨著組裝了一臺收音機。這臺收音機如今拿出來,依然精致。
孫萬儒也走過一條曲折之路??既肽祥_大學化學專業(yè)的他,畢業(yè)時卻被分配到微生物所。文化大革命時期,搞科研被認為是走“白?!钡缆?,他還曾下到工廠做工人。如今研究了大半輩子微生物學,已過古稀之年的他在科普中更想傳遞點人生經(jīng)驗:“我這一輩子從基礎研究到應用基礎研究,什么都干過,才能有這么深的體會?!?/p>
“科學研究拿到的經(jīng)費都是納稅人的錢,科學家用了這些錢,就有責任把你的研究成果以最通俗、最簡單的方式告訴老百姓。”孫萬儒說。
他用青霉素從被偶然發(fā)現(xiàn)到投入生產(chǎn)的故事,告訴正在面臨專業(yè)抉擇的高三學生,什么是基礎科學,什么是應用科學。或者更通俗點,什么是“理科”什么是“工科”。
在一所高中講完這堂課,他發(fā)現(xiàn)一位物理老師竟流淚了。他有些詫異,對方告訴他:“如果10年前我能聽上這么一堂課,今天也許就不在這里了?!?/p>
這么多年下來,許多人擔心這些老科學家身體吃不吃得消。但科普團內(nèi)未滿80歲的成員都認為自己“還年輕”,他們愿意在這樣的東奔西走中度晚年生活。
在孫萬儒看來,跟孩子接觸就是一種享受,他們提出的問題經(jīng)常把他考倒,比如“地球上病毒是什么時候誕生的”“生命的起源是什么”,其中大部分問題在科學界也尚無定論。他坦誠地告訴學生自己答不上來,但鼓勵他們“長大了去把它搞明白”。
他焦慮地發(fā)現(xiàn),“中國的生物學教育落后太多了”。很長一段時間里,生物學教育都未得到重視。初中的生物課只是副科,不納入中考范圍。有一段時間推行的“3+2”高考方案更是一度取消生物考試,直到2000年開始才部分恢復。很多人連細菌和病毒都分不清,得了病就吃抗生素。
在他看來,不僅是孩子,成年人也需要科普。一次,孫萬儒被首都圖書館邀請去講座,講“轉基因能做什么”。
在場的大多是中老年人,提的問題大都不是科學問題,都是社會上的謠言?!稗D基因在科學上沒什么好爭論的,社會爭論的是另外一回事。”他說,“要把科學方法、科學思維教給老百姓,才是最重要的?!?/p>
2017年9月起,全國小學開始從一年級開設科學課程,科普教育受到重視。老科學家科普團進行過“科學課”的調(diào)研,他們經(jīng)常發(fā)現(xiàn)科學課沒有專任教師,任課教師的素質(zhì)良莠不齊,待遇也不高。他們開始為科學課出謀劃策,想辦法去拓展科學課老師的視野,“他們要炒菜,我們給他們加一兩盤好菜”。
21年來,社會上各種科普團隊和活動也多了起來。鐘琪再去書店,密密麻麻的科普書籍讓她看花了眼。這個由老科學家組成的科普團還是執(zhí)著于辦講座的形式,“手機、上網(wǎng),都代替不了面對面的溝通交流”。
年過八旬的潘厚任決定“鳴金收兵”,不承擔常規(guī)任務,只當團里的“救火隊員”。當人手不足時,他就自己頂上。即使如此,在2017年,他還是外出講了十幾次。
盡管人手緊張,科普團嚴格選拔的傳統(tǒng)依然延續(xù)下來。據(jù)白武明介紹,去年11月,11位申請加入的教授前來試講,第一次一個人都沒通過。一場試講20多人評議,不說好話,重點挑毛病,“問題都很尖銳”。
有些人面子掛不住,沒再來,但更多的選擇“二戰(zhàn)”“三戰(zhàn)”。在這一次選拔中,被接納為新成員的,只有兩人。
(原載于《中國青年報》 2018-11-07 10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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